这个残疾人开的小店铺,是中国村庄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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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残障者和他小店的没落



 
过房的杂货铺。文章写成半年后,今天再回去看时已经悄然发生改变,货物变多,也整齐了,期待是好的开始。

七生两代单传,但儿子却是个残疾,名字叫过房。过房的意思是“别人家的孩子过继给他”,这样的身份下贱,不能宠爱不会娇贵,越贱越平安,老天爷是不会随便将他收回去的。可是,有着贱名的过房却并没有因此像那些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都能肆意生长的贱东西一样,拥有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相反,过房天生是个残疾,或者按大家习惯的叫法就是无用而害人的“残废”:他的脖子是歪的,一只手肌肉萎缩,腿脚也不灵便。如果不出意外(死亡),那么一辈子都注定需要人完全的照顾。

从很早开始,七生就为这个儿子做了打算。90年代初,让他去跟了一个瞎子学算命,学了两年,基本的东西学了下,但终于因为没怎么读书,缺少点文化,看不了相书,背了口诀也无法完全理解,算命之术不精。最早都是在村里帮人算,但看的相时不时会出现大的偏差,别人有灾有难时,他给的破的方法也似乎不甚管用。所以,算了一段时间后,找他人反而慢慢就少了。再往后,只好将阵地转移到十二里路以外的街上,逢双赶集,可又没车,走路一趟还得两个多小时,移移挪挪,来来去去一天都在路上了,还必须要一个家人陪着,一个人算命误两个人的工。到了街上桥头边一坐,从这边望向那边,一遛十几个相师,个个都是天聋地哑,天残地缺,而且基本是其师父师祖辈。比悲惨,别人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比技术,他才江湖嫩后生,其他人凭着技术和精明,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尚能互相竞争,轮到他,一天能光顾两三位客人已算不错,当然最主要原因还在于价钱低。左右折腾了大约两年,过房连自己也养不活,七生一想,算了,还是让他回村里想点活路吧。决定回村里找点营生之后,过房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路边摆个摊子,卖小孩子吃的零食。


村庄现状

1996年时,乡里还没撤点并校,村小不像如今只有10来个学生,那时村小学生多,一到五年级,一百来个孩子,大部分孩子一年上不了几次街,身上偶尔能偷点或向父母讨个一毛两毛的钱,便全部用来买零食了。过房,便在路边靠近小学的地方找个靠阴的地方,架两个小箩,箩上面放小簸箕,簸箕上摆自己要卖的零食,小箩里面是存货。一下课,这里便成了我们这群小学生最向往,最拥挤的地方,有钱的买上一包两包,然后几个小伙伴分享,没钱的只能咽口水,或者机灵的还能顺走两包。而所谓的零食,无非是李子干、桃子干、酸甜粉,不记得具体名字,只记得其中一样李子干叫“唐僧肉”,量比现在的方便面调料包多一点,两毛钱一包。再好一点的是菠萝啤,一块钱一瓶,跟真的啤酒类似,谁要是能买一瓶喝,可以把全校人羡慕死。

过房在学校门口卖零食,第一年上半年生意还不错,下半年孩子们发现他手脚不灵活,偷偷摸走一两包也不会被发现。于是,全校的坏孩子们纷纷开始下手,过房每天回去清点东西都会发现钱和货对不上,别说赚钱,连本钱都几乎要亏掉,后来又想了不同的办法,比如要一样拿一样,货全部放子箩里,慢慢没亏了。可惜到了第二年,乡里开始撤点并校,刚刚村里出去的大人物捐建的希望小学,马上从100个学生变成了30个不到。没了学生就没了生意,过房再也维持不下去,于是将货摊移到村口茶亭,卖一样的零食,外加点烟丝、健力宝、菠萝啤,茶亭遮风挡雨,也是三个村子的必经之地,过房算是从做学生生意变成做过路人的生意了。

2002年左右,已经快三十还单身的过房,让七生万分的着急,他担心自己绝后,也担心万一自己年纪大了,没有后代孙辈来照顾过房,过房会流落街头讨饭。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要给过房娶亲。七生一边请动了家族能人和亲戚朋友帮忙打听物色,也托了许多的媒人四处走动,想尽一切办法找适合残疾儿子,并且愿意嫁给他的对象。一边拼命的赚钱,打井的,上梁捡漏的,砌灶的,建房的,修水沟水渠的,挖塘的,割禾割稻做零工的等等,只要能赚钱,什么脏活苦活累活生人死人的活都干。同时,他也为过房办了残疾证,找了亲戚帮了忙,就在村口张罗起了一个小卖部,为村里人提供日常的一些生活用品,也为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提供一个遮风避雨,闲聊唠嗑的所在。渐渐的,这个村里唯一的小店成了村里的一个中心点,每天都有人围坐着打牌,每家临时需要什么物品都过去买。



村庄风景

经过数年的积累,也经过漫长的寻找,媒人终于找到了邻村一位同样腿有残疾的姑娘。花了大约一万块钱的彩礼,过房终于娶上了老婆。这是一个矮矮壮壮,左腿有残疾的女人,走路总是一摇一摆,她性格很开朗,精神很好,喜欢坐在小店的门口,远远的对着每一个经过的她认识的人大声的打招呼。于是,村里的经常去过房小店里买东西的人,时不时开玩笑问过房,结婚之后,一个礼拜能有几次?老婆这么有精神,他能不能吃得消,过房说一个月能有两次都不错,每次完事之后都还得找医生打吊针,这样的谈话一传开,大家都觉得过房应该没有能力去让老婆怀上孩子,而且是怀上两个儿子。

于是,许多人都开始传过房的老婆很风流,说七生这个公公做了扒灰狗,风言风语传到了七生的老婆耳朵里,七生老婆闹了一顿,但七生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后来,又有人传,过房的邻居宪法经常和过房的老婆调笑,估计他们之间有奸情,再后来更有人传说整个他们家周边村小组里十几个风流的男人都和这个残疾的女人有染,她的窗户每天晚上都会有人来敲开。甚至过房的两个老婆生的两个孩子,一个是七生的,一个宪法的。这样的事情从未坐实过,但七生和过房每次都会被调笑,每次七生去帮别人干活时,都会有人开玩笑说“你做扒灰公公做得多,干活也有劲吧”,七生很无奈,一开始还会反驳几句,到了后来则一笑置之,于是,大家越发觉得这是真实可信的事情。而过房面对这些流言,最强烈的回击也不过“会埋你,刚给乃老婆是不会耶,你该伙给老婆正好像刚”意思是“你会死哦,我老婆是不会这样的,你们的老婆才会”。结了婚,开了小卖部,生了三个孩子的过房,生活除了多了四口人,多了花销,一切都没有变,或许其一辈子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艰难的更加艰难,好的日子总是还没有来。

不知从何时,中国的乡村已悄然沦为假冒伪劣产品的巨大的倾销地,它们席卷了每一个商场每一个小店,钻进了我们消费的每一个环节。但假冒伪劣里也有不同的分等,不让人中毒,不变质过期,不用地沟油已算是“优等”,有良心且精明的商家总是能找到这些最为“保险”的“优等货”,但有些人一旦陷入这乡村假冒伪劣产品的汪洋大海却再难以拔出来,而过房便是这其中之一。为了赚得多些,他总是会选进价低的货,可是扑面而来的却是那张劣等的假货之网。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小店便几乎全面被更为劣质的假货侵占。鲜橙多像那黄色的糖精兑水,青岛啤酒和十多年前1块钱一瓶的“赣良”一样如同锅炉水,十多块钱的“四特酒”还不如当年两块钱的“谷烧”,“客家烟”抽着像是番薯叶,还有“雷碧”、“康帅傅”等等,比比皆是。

过房店里的常客们总是抱怨,并互相流传他是假货专卖店,又渐渐地发现他看人开价,价格也越来的不公道了,大家都说过房虽然身体残废但心却够狠,不过还是会有少量的人因为觉得他可怜而继续去店里买东西。再后来,人们发现他装散装辣条的塑料罐子布满污垢,卖的干脆面也总是过期的,孩子们吃了之后会肚子痛和恶心,许多人提醒他,但几年过去,情况并没有改变。再慢慢有人又发现了他称东西会短斤缺两,或者故意给小孩子们少找钱,假货和诚信的缺失,几乎彻底的摧毁了人们对其最后的信任,当对过房这一残障者身份而产生的集体同情被集体愤怒替代时,有人甚至开始想可怜之人是否真有可恨之处,他今生的遭遇是否为前世造孽引来的因果责难,总之,大家的心变了,他的生意终于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冷淡了下来。



过房家门口的路

2008年,村里人开始疯狂的滥砍滥发,来自山林积累数十年的财富通过斧头锯子,通过深夜走私的面包车,源源不断往外流,一根根的木头也短时间换来了虽不至于暴富却足以让人暂奔小康的金钱。村子里能赚钱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来,越来越多的消费活跃来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在村子的中心地段开了个小卖部,并且摆开桌子,呼朋唤友来打牌。每天都有钱进账的村民,越来越不在乎小钱,越来越多的人来小店里开台,不到半年这里成为了全村的赌场,所有的人气都被吸引,日夜不停,全年不停,外村的赌棍也闻声而至,并且开始设套装老千,毫无类似经验的村民钱输得越来越多,因为输钱而夫妻吵架打架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个小店的生意却越来越好。人们已经不那么需要一个卖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店,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赌博打牌和扯淡的地点,一个和大部分只有麻将声的城市社区活动室一样的公共空间。

终于,不会打牌,不会赌博,过房的小店冷清到再无人光顾,尽管就在村口,就在马路边,就那样每天打开门,却似乎要被人完全遗忘了。新开的小店和过房的小店相隔不过三百米,一边永远是麻将声,吆喝声,从早到晚永不断绝,一边只有过房枯坐在柜台边或者站在门口,机械般微转目光看着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后来,村里的木头被砍光了,年轻的村民又各奔东西外出打工,小店人少了,参赌的小店老板也输钱了,小店开不下去了。再后来,又有新的小店继续开起来,断续地传出麻将声扑克声呼声喝声笑声骂声。2008年至今,近十年过去,这样的小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少,年老人越来越玩不动,街上的麻将馆和赌场越来越多。从摩托车换上小车自门口呼啸而过的人也越来越多,可过房的小店虽然维持着,却永久的被甩在了后面,货物没有再多过,店里的小桌再也没有围拢满人过。交通便利了,交通工具也发达了,他的小店不再是圩镇与村子之间商品的过渡点与临时补充点,所有的人都可以二十分钟内从山里出发走进街上任何一家商场,购买任何自己想买的东西,谁又会在意谁又会愿意到这么一个残废所开的小店里来呢?唯一不变的是过房的老婆,每天还是坐在马路边对着每一个经过的熟人大声爽朗的打招呼,她的笑声依然能够穿透半个水口。



拐杖靠着门边,过房每天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路人来来往往

小店里都是几毛几块钱一样的东西,稀稀疏疏连两排货架一个货柜都没有摆满,没人知道他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只是看到过房依旧一身二十年不变的黑色中山装,头发越来越白,肩头越来越多头皮屑,拐杖笃得越来越慢,说话越来越小声。而七生却似乎作为一个传统做土砖房的泥水匠,在农村钢筋水泥小洋房如雨后春笋,泥水匠成为暴发户的时代越来越找不到活干。在这个小小的乡村,他越拼却发现越是无处可拼,他开始接一些常人不愿意干的特殊的活,比如谁家迁坟,他去帮忙捡金藏(遗骸),哪里有人过世缺扛棺材的,他也撘一脚。从年初到年尾,从家中到田里,从做工到揽工,从接送孩子上学到街上为小店进货,快七十岁的他从未停歇过。

七生的妻子是个矮小而没有力气的女人,她从未读过书,一生从未去过圩镇以外的地方,她说话总是很小声做事情总是很慢,但依然承包了全家的一日三餐,承包了所有孙辈的吃喝拉撒,也承担了儿子儿媳的洗洗刷刷。一个内,一个外,老俩口用苍老的生命做着最后一点努力,他们所有的期待便是孙儿们长大,孙儿们长大,儿子儿媳就有靠了,至于自己的养老,则除了那些低保金,只求身体好能再干几年,此外不再做他想。当他拖着每天超负荷的身子回家,所有的疲惫袭来,或许唯有二事能让他暂得一份满足和喜悦吧,一是渐渐长大的孙儿孙女和他们挂在墙上的奖状,一是抿一口小酒,让酒精给活络经脉,让酒精加快血液的流淌,让酒精促使自己或者兴奋或者完全的昏睡,在酒中忘了那一切,践踏那命运加诸于其身的一切。然而,命运或许从来不肯让那些真正深陷苦难的人得到放松和暂歇息,酒带来了欢乐的神仙,也带来了更深的灾难。

2014年,过度操劳的七生,干起活来忽然感觉不得劲了,他的腰经常痛,头常常晕,干一会儿得歇一会儿。实在熬不住时,去做了个检查,发现已然不知不知觉中得了一身病,高血压、骨质增生、糖尿病、肾结石全部汹涌而至。在预感到自己可能这辈子再也干不了太久之后,他没有花更多的心思去治病,而是狠下了心,拿出了一生所有做苦力来的积蓄,也拿出了小店近二十年经营所有的利润,再抽出了所有省吃俭用攒下的低保金,硬挺着把水口小店那栋原本只有一层的水泥瓦房,改造成了两层的红砖房,为过房以及自己的孙儿们留下了一个尚可遮风避雨,安稳居住的地方,也算完成了人生可能仅能完成的大事。



红砖房

那天,七生在街上,刚刚为小店进完货,没走多远,一位老哥们拦住了他,拉着他去了一家杂货店,向老板要了四两散装的烧酒,一人二两。在小店的柜台边,他们咪着小酒,扯着闲话,很是高兴。酒意微醺,带着些许的惬意的小醉,他准备回家,当脚步刚刚踏出门口没几步时,一辆小车飞驰而过,瞬间将他撞倒。医院将其抢救过来之后,他的身体再也不复从前,开始出现腰酸背痛,手脚也越来越不灵便,再接着查出了糖尿病,高血压。等到去年的时候,他已无法下地,只能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他再也无法为整个家庭奔波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成了全家新的负担。村里曾有人评出了全村最坚强的两大硬汉,其中一个便是他,然而,此时黄昏已来,硬汉已被撞到受伤,再也站不起,他只能躺在自己亲手建起来的房子里,等着过房拄着拐杖慢慢的挪过来看他,他只能等着自己矮小的妻子将饭端到自己的面前,将他的屎尿用盆子端到外面。只能偶尔听到有人光顾他的小店,只能侧耳静听谁是来人。

我们不知道七生会在哪一天将自己的人生彻底走完,我们也不知道过房会拄着拐杖挪动着前行到哪天,我们也不知道过房这位说话大声爽朗爱笑的老婆会一直笑到哪天?甚至我不知道他们的下一代会在哪一天长大,他们的小店会在哪一天好起来?还是一家人将更加永久的深陷于“残废”的状态?


 
过房的门口

行文至此,我回想起自己已经无数次从过房的店门口经过,并且和他们夫妻打招呼,却又有多少年没有再进去过,我又在想过房的那些小精明或者所谓的缺良心,会不会实际上也是一种对贫困和惨淡世界的更加无望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