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章莹颖:女儿失踪的464个日夜 家人盼她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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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女儿后,叶丽凤不喜欢光亮,房间的落地窗帘长时间关着,遮住强烈的阳光,夜晚也不开灯。

  这位49岁的母亲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憔悴与苍老。因为泪水,她的眼部周围晕染上一层黑色,目光混浊,像是失了焦的镜头。

  美国时间2017年6月9日下午2点30分,女儿章莹颖在伊利诺伊州的lllinois Terminal公交车站旁,上了一辆黑色土星牌轿车,此后失去联系,最后戴圆框眼睛、穿浅色牛仔的样子,被记录在附近的摄像头里。

  失踪第5天,FBI正式发布失踪案件的官方通告,定性为绑架,犯罪嫌疑人为一名白人男子。又过了16天,官方认为章莹颖已经死亡。

  章家人开始了漫长的美国寻女路。起初,他们认为女儿只是被绑架了,接着做的最坏打算是被伤害了,最后,他们只想找到章莹颖,带她回家。

  一年多来,案件审理遭遇两次延期。8月17日,美国地方法院法官科林·布鲁斯遭到撤职,伊利诺伊州中部地区法院首席法官詹姆斯·沙迪德接手负责。

  更换法官的消息让章荣高焦心,“这对我们是多煎熬的一个事情,等啊等,等到那一天,人都不在了。”等待的日子里,叶丽凤瘦了20多斤,说话、走路软绵无力,似乎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抽走了。

  夫妇俩希望审判日能早些来,但又害怕那天真的到来。支撑他们的信念,是女儿生还。

  



  章莹颖的房间和书籍。摄/程静之

  失踪

  8月31日凌晨4点,福建南平下了一夜的雨渐停。章荣高披着蓝色的雨衣,在街上游荡了两个多小时,“吧嗒”抽烟,想着女儿的案子。天色微明后,他准备回家。

  一年前的2017年6月11日晚,温州也下了大雨,正在跑车的章荣高接到女儿男友侯霄霖的电话,“莹颖有一段时间没有找到了。”

  前一天晚上,章莹颖的同事向校警报案,而后辗转通知到了她在国内的男朋友侯霄霖。侯霄霖一开始想要自己寻找,一天后才致电章荣高。

  章荣高连夜赶回南平,并打电话给妻妹叶丽钦,他们暂时瞒住了叶丽凤。叶丽凤感觉不对劲,问是不是莹颖出事了,章荣高表情不一样了,“完了完了,那肯定是女儿”,给女儿打视频电话,已无人接听。

  女儿失踪后,夫妻俩都变了一个人。章荣高更加寡言,邻居拿烟跟他打招呼,他爱理不理,“整个人好像傻掉了。”叶丽凤则蓬头垢面,走路软塌塌的没力气,有时候趴在阳台上,痴痴地看着别人的小孩流泪。

  章荣高和妻子住在一栋自建的四层小楼,老旧幽暗,墙面掉漆,紧闭的木门隔绝了小区里的麻将声和小吃叫卖声。

  家里没有特意封存关于章莹颖的记忆:土黄色的砂茶杯摆在木茶几上,微波炉搁放在厨房里,三楼房间里安装了空调,这些都是章莹颖买的。

  四楼房间里,章莹颖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一箱衣服、两箱奖状收在柜子上方,落满灰尘。书架上摆了三排《百年孤独》之类的名著,还有一张《走遍美国》的英文唱片。

  章荣高依旧穿着女儿送的褪了色的T恤,因为习惯了;消瘦后的叶丽凤也把女儿的裤子拿来穿,“好像女儿时刻在身边”。

  除夕夜,叶丽凤烧了七八个菜,章荣高在女儿常坐的位置摆上碗筷,倒上一杯饮料。饭后,他在女儿房门口坐着抽烟,又去屋里待了一个多小时,灯光点到通明。

  章荣高对女孩失踪的事件更加敏感。8月24日,温州乐清女孩乘坐滴滴失联后遇害,从警方第一次与滴滴公司联系,到最后取得嫌疑人车辆信息,只花费了92分钟。

  “有时候真的让我非常愤怒,律师讲我们这个案子还算快的,但到现在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他抽出一根香烟,点燃,焦虑感像烟雾一样围绕着他。五块五一包的七匹狼,一天需要抽两到三包。

  南平这条小巷子里,大伙开始天天看新闻,关注女孩有没有被找到。

  住在斜对角的阿姨知道消息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她曾教育孩子“隔壁的莹颖姐姐很会念书”,大家都拿她作榜样。但这个女孩,却一下子消失了。

  



  章莹颖小时候生活的小巷。摄/程静之

  “阿姊”

  在章家三十年,叶丽凤四点起床准备早饭,楼上章莹颖开始念英语了。七点过十分,女儿小跑下楼,喝几口豆浆,抓着馒头边咬边跑,怕时间来不及。

  小学一年级开始,章莹颖每天早早起床,偶尔叶丽凤起不来,就去隔壁早餐店吃一碗稀饭。在邻居的印象中,章莹颖很会念书,很少出门。叶丽凤担心孩子读书太辛苦,让她周末出去玩玩,她也只往书店跑。

  叶丽凤让女儿喊自己“阿姊”(意为“姐姐”),她特意去庙里算过,叫“阿姊”,孩子会比较顺。章荣高从来不信这些,“生个孩子,不叫妈妈怎么行?”他拆掉了家里的菩萨、香炉。章莹颖长大后,也对叶丽凤说“我们要相信科学”。

  叶丽凤只能偷偷跑到巷子里的老师傅那儿算,女儿去广州读大学,上北京工作,都挺顺利的,此后没有再算过。

  上大学后,章莹颖留给家人的时间并不多,支教、参加夏令营,暑假最多回去一个月,研究生时期只待一个星期。叶丽凤在电话里嘱咐,有男孩子追要小心,家教不要去当,章莹颖多以“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回答。

  出国之前,章莹颖在家待了两天。作为母亲,叶丽凤想买礼物让女儿带出国,后来看中两条红绳,母女一人一条,章莹颖的粗一些,不容易丢,挂坠是一匹小马。

  那晚,她和女儿一起睡,提出“三年内一定要成家”。章莹颖说,如果美国那边同意,她八九月份会回来,和男友约定,父母双方在北京见面,外公外婆坐飞机也去。

  叶丽凤听了心里高兴,和章荣高商量好好打工,等女儿结婚了,再把二楼房间收拾出来做婚房,然后帮忙带孩子。

  4月23日,章莹颖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铁,26日抵达美国。

  叶丽凤和隔了一个太平洋的女儿视频,约定中国时间每周六上午9点,美国那边是晚上。叶丽凤让章莹颖“说英语来听听”,叮嘱女儿有事情找邻居们问问,她还特意叮嘱女儿,不要穿得太漂亮。

  6月中旬是叶丽凤最忙的时候,她打工的纸厂赶着生产祭奠用的纸钱,她每天早上7点半上班,工作到中午12点。叶丽凤告诉女儿,忙过这几天就可以视频。

  她错过了与女儿最后一次联系的机会。

  



  章荣高站在家门口抽烟。摄/程静之

  寻找

  签证很快就下来了,从未坐过火车的章荣高第一次踏出国门,同行的是侯霄霖和小姨叶丽钦,叶丽凤留在家里等消息。

  他们在章莹颖失踪第十天到达美国。章荣高不懂英文,一切都靠侯霄霖和华人帮助,从女儿失踪的公交站开始寻找,一点点往外扩散。

  美国时间凌晨五点,叶丽凤开始打电话,“你们还不起来?待在家里干嘛?”她不吃不喝,也不休息,有时候发了疯一样拍打床,发出凄厉的哭声。

  第十四天,伊利诺伊州小雨,章荣高往东南方向寻找,大片的草坪和树木,见不到一个人影,四周只有虫鸣鸟叫的声音。

  最累的一次是去山里,一位华人把车停在山顶坪子上。“全都是树,只有一户人家。”章荣高说,十几公里外才有另一户,他们去家里问,没有线索,随后各自分头,一路往下走。“那一大片是看不完的”,山里满地落叶,还有很多水沟。章荣高脑子空荡荡的,感觉找不到,希望很渺茫。

  章家人每天都去警察局问消息。为了不遗漏细节,侯霄霖头一天晚上在本子上写着,“为什么没找到车?”“都十多天了,为什么没有线索?”十多个问题列成一排,等着第二天去问。

  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只有一个回答:没有消息,宽慰家属,“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们很尽心地在办这个案子,放心。”

  他们失望地回来,从天黑又等到天亮。

  海报和寻人启事贴在伊利诺伊大学的各个角落,学生会组织游行,章荣高和侯霄霖站在队伍前面,身后一群人喊着“Let’s find Yingying!”(让我们找到莹颖)。

  寻人微信群到了500人上限,又新建第二个,消息不断。有人说俄罗斯、新加坡通灵师很灵,有人建议华裔神探李昌钰介入进来。

  美国通灵师说章莹颖托梦,一定要找到章家人。一向不迷信的章荣高也根据他的说法去找。通灵师拿着莹颖的衣服在房间里感应,说莹颖被一个男子推进房子,发卡掉在了楼外。

  俄罗斯通灵师也发来信息,章莹颖肯定在美国的某条河里,你们一定要去。侯霄霖打开地图,对叶丽钦说:“小姨,这怎么去?”

  120公里外的塞勒姆小镇,有人见过章莹颖卖玉。“我一下就知道那不是我女儿,她怎么会去做这个东西?”章荣高说,但他还是抱着希望去了,拿照片寻问,至少五人都说“Yes, yes!”

  他们没有找到那个女孩,第二天,警察调出录像,章荣高看女孩的走路姿势,就知道不是了。

  章莹颖失踪19天后的6月30日,27岁的白人男子、UIUC的助教布伦特•克里斯滕森作为嫌犯被逮捕,FBI主动通知家属去警局,章荣高一路忐忑,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随行的学校翻译被拒之门外,只允许亲属进去。警察和法医站成一排,信息从另一名中国翻译的口中传出。

  “犯罪嫌疑人抓到了。”

  “车也找到了。”

  “人有可能不在了。”警方推断章莹颖在两个小时内遇害,车子被清洗过,一点血迹都找不到。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你有证据吗?”叶丽钦激动地喊着,不相信这一结果。

  章荣高在一侧坐着,一言不发。

  



  章荣高翻看女儿的奖状。摄/程静之

  嫌犯

  章荣高去过嫌犯克里斯滕森家门外三四次。

  那是一座两层公寓,楼道隔开,左右对称,距离学校只有四公里远,旁边是公路、房子,还有大片的草坪。克里斯滕森住在一层靠右侧,房间近两百平,天花板、墙壁、箱子都被FBI用皮卡车装走检测DNA。

  在法庭上,他和克里斯滕森打过四次照面。7月3日第一次法庭聆讯,对方没看过章荣高一眼,始终保持沉默,7月20日出庭首次开口陈述,否认罪行。

  刻在章荣高心里的一幕是,克里斯滕森曾和律师相视一笑,除此之外面无表情,似乎案子与他毫不相关。

  叶丽凤在8月中旬抵达美国,参加了嫌犯最后一次法庭提审。“畜生,为什么不说出来?把莹颖还给我!”叶丽凤控制不住情绪,从凳子往上爬,被旁边的人死死拉着,随即休克,整个人瘫在地上。章荣高则保持沉默,目光紧盯着克里斯滕森。

  章荣高的手机相册里,只有三张照片,两张是嫌犯的,一张远景,一张是放大的特写。

  



  嫌犯布伦特·克里斯滕森。图/视觉中国

  五个多月里,章荣高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泄过,只会躺在草坪上沉思,或者半夜在街道上走走。

  也有华人问他怎么这么冷静。实际上,他根本无法爆发,“身边都是帮忙的人,我只能承受着。”章荣高说,崩溃的时候,就去女儿宿舍门口待一个多小时,走廊上的灯散发着冷光,房间被贴上了封条。

  他们没有停止对章莹颖的寻找。FBI星期二和星期五去家里报告,有没有进展,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10月3日,大陪审团对克里斯滕森追加起诉,罪名是绑架致死。原定9月12日的审判因辩方律师提出的动议被延期,审理时间定在了2018年2月27日。

  叶丽凤要求去玉米地看看。一大片玉米杆子已比人高,阳光下,叶子闪着亮光,如若小树林,根本没法找。

  她的腰间盘突出犯了,站坐不能持久;心脏也开始疼痛,躺在床上,伴着呻吟声。在美国没有医保,她只能去公益医院挂几瓶点滴缓解疼痛。

  刺痛章家人的还有网络上的非议。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为章莹颖设立募捐活动,社交平台上有人攻击“女生在脱离家庭的路上倒下了,家庭默默拿了馒头蘸了蘸她的血”,白宫请愿网站出现“调查章家众筹涉嫌欺诈”请愿,获得了198人的签名。

  不懂网络的章荣高被隔断在大部分流言之外,他更多感觉的是美国生活的不便,买个菜要华人开十几分钟的车带去,开发票报销需经过三个人审核,叶丽凤看病成问题,两边没有收入,案子也没进展。

  领事馆对他讲:“这个事情要花很长的时间,你们看是回去还是……”章荣高明白自己做不了什么,一月一千多美金的房租都成问题,很难待得住。

  章家人决定回国。媒体在机场采访时,叶丽凤抽泣的身子微微抖动,声音哽咽地说:“我的章莹颖带不回家,我还要回来找我的女儿。”

  



  章莹颖。资料图

  等待

  今年2月,美国地方法院法官科林·布鲁斯在听证会上确定,章莹颖案件推迟到明年4月审判。

  回国后,每个有空的星期天,章荣高和妻子一起去教会。讲台上,领读圣经的人像捧着非常珍视的东西,读着就哭起来,章荣高快忍不住了,眼泪被气氛带出来。基督徒告诉他,神会保护莹颖平安回来。

  “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我是希望女儿还活着。”参加教会一年多,章荣高只记住了耶和华。

  章莹颖从小不需要父母接送,小学一直当班长,高中成绩稳定在六七名。“她一路走来都走得很好,很独立。”章荣高常年在外面跑车,很少过问女儿的生活。“女儿长大后,一些东西都很模糊了,回来待几天就走。”这位沉默的父亲回想着,自责和后悔味道在心里杂糅。

  叶丽凤归罪于他,为什么让女儿出去,如果家境殷实,女儿无需另租便宜的房子,也就不会出事。章荣高憋不住火气了,饭桌上、房间里,争执不休。

  这两天,美国志愿者来章家探望。章荣高追问着“再去美国的签证怎么办?”“美国那边还在找吗?”他的心里承认了结果,但还是害怕,宁可相信一点点的可能。

  在章莹颖消失公交站的那颗树旁,摆满了各色鲜花和玩具小熊,美国下初雪和圣诞节的日子里,有人为她送去礼物。实验室的课桌上,她留下的笔记本、黑色布袋原封不动地保持了大半年,直到有新的学生进来。

  一个名为Master Garderner的组织为章莹颖设计了纪念花园。他们打算在莹颖最后出现的地方修一条小路,两边种上鲜花,并定期浇水维护。

  前段时间,章荣高去医院体检,血糖超出正常值(空腹值3.9-6.1mmol/L)一倍多,医生建议住院治疗,章荣高觉得治疗也没什么意义。叶丽凤怕他出事,督促他吃药,不要抽烟。

  叶丽凤也跟自己说要振作,托人把女儿双手捧着绿色的饮料杯、嘟嘴含着吸管、对镜头微笑的照片设置为手机的桌面和锁屏。“女儿在的话,也不希望我垮下去。”她不想每天待在家里,托朋友问哪儿需要家政阿姨,找份事情做。

  这位母亲还没有看到女儿穿婚纱,女儿答应她的事情也没有做到。

  叶丽凤觉得女儿还在,可能过几年跑回来,给她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