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
对于这个突发奇想，我本不抱任何希望。武当山，在当地人心中是道教圣地、仙山之首。虽然每天中午 CCTV 都会循环播放 “问道武当山，养生太极湖” 的广告，我仍对它抱有万份敬意。然而三年前，我跟朋友在山上开玩笑，被路过的道士严厉斥责，紧接着抽中了下下签，那时觉得我跟武当山大概是没有缘分。所以，当我冒出 “跟着一位年轻女道士去体验修道生活” 这个想法的时候，也就是一个 “想法” 而已。况且，跟山上的凶道士解释什么是 VICE，本来就是一件很令人头疼的事情。
车开到山脚，正好遇见一位准备上山的道长，便让他搭了我们的顺风车。谁知道，这位李道长正是武当山道教协会副会长，此次上山是为了下个月世界道教论坛而召开的记者发布会。年轻时因为武侠小说痴迷武当的李道长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德高望重，却亲切和蔼，知道我的来意后，道长说得随缘，“要看她们接不接受你。”
紫霄宫是坤道宫观，居住在这里的女道士不能结婚生子
到达紫霄宫（武当山坤派女道士居住的地方），我把蓝色的头发藏在帽子里，让自己显得温和庄重懂礼貌，轻声细语得说出了我失败的开场白：“您好，请问您是90后吗……？” 面前这位年轻的道长没有打断我，而是等我问完后严厉地斥责了我：“第一，道不言数，修道之人不问年龄；第二，私人的事情我不能擅作主张，你要真想采访，让李道长给你安排别人吧。”
得，这事儿黄了，我就说自己跟武当山没有缘分吧。
“走，我再给你找一个！”
同样一脸尴尬的李道长叫住了一位在大殿门口扫地的道士，“小焦，这位小妹想跟你体验一天紫霄生活，帮你扫地！” 眉清目秀清瘦高挑的焦道长眼睛瞬间迷成了两条弧线，没有一点犹豫、捂嘴笑着答应了，留下还沉浸在她的美貌并且对突如其来的 “缘分” 懵逼的我，和一句不知道又是哪根筋坏掉的搭讪 —— “姐姐，您有微信吗？”
谢天谢地，她有微信。
信壹不爱拍照，因为会损害修道所需的 “气”，但是用于正规用途是可以的
得知我原计划第二天晚上才上山过夜，焦道长问我为何不今晚就留下，第二天是初一，也是他们活动最多、最忙碌的日子。当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什么都没带的我回市区取行李再上山至少需要四个小时；但因为害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缘分，我控制住脸上的犹豫，答应了。准备走的时候，焦道长突然拉住我的手，让我今晚不要来了。
“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我刚刚问你的时候右眼皮跳了一下，就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没有做好，没有考虑到你的情况。你今晚不要来了，以后任何时间都可以，体验紫霄平凡的一天。”
下山路上，我心里实在太舒服了，不断回味焦道长拉着我手说的那番话，我妈在一边紧张起来，“你不要体验着就回不来了。”
上山
微信里跟焦道长斗了几轮表情包之后，我们成为了朋友。焦道长道法信壹，入道十年（在 “道不言数” 的前提下告诉我这个说明她真的把我当朋友）。和大部分出家人一样，经过一番挫折打击，觉得在社会上格格不入，没有一条路是她想走的，只有宗教才能让自己找到突破之后，信壹碾转来到了武当山。“我父亲当时还哭了，但知道我是铁了心，就妥协了。” 信壹觉得这是缘分，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来武当山修道的人中也有待了一段时间就走了的，这很正常，说明缘分到了。至于信壹到底多大、哪里人，我没有问过。
第二天晚上六点多，我到达紫霄宫，道长们刚下晚课。信壹告诉我晚课诵经是为了超度，武当山上有很多幽魂。想到今晚要自己住在紫霄宫里，我害怕起来，信壹安慰我 “这么多道长住在周围，帮你挡着呢。” 我问她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信壹纠正我叫 “幽灵”，说 “guǐ” 它们会不高兴的 —— 而且千万不要在晚上说它们。
我选了第二贵的房间，50块一晚，三人间只有我一个人住
跟信壹前往食堂的路上，有很多香客，都是专程来这里吃一顿斋饭的。出家人有清规戒律，修行的境界越高，对自己的要求越严格。信壹连五小荤也不沾，因为香菜、韭菜这些东西 “会让人产生欲望”，对修行不利。
卖饭票的道长自始至终都板着脸，无论我怎么对她微笑都没有丝毫的回应，丢下一句 “吃完饭自己洗碗之后” 就扬长而去。信壹说我是她的朋友，让我用她的碗，递给我的油饼里包的是她昨天挖来的野菜。我拿着手机对着第一顿斋饭猛拍，hashtag “武当山斋饭” 发上 Instagram。同桌的李道长愣住，告诉我吃饭的时候是不能拍照的，信壹笑了，“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吃饭前都有这个仪式的。” 我抬头，看到李道长身后贴着一张告示 —— 禁止拍照，违者罚款。
减肥中的我不知道这一顿10块钱的晚饭有多少卡路里
虽然是斋饭，却非常油腻。我艰难地吃完所有菜，不敢有一点儿浪费。用手洗完碗后（不提供洗碗布），信壹和其他道士一样出了紫霄宫，在盘山公路上散步，给我讲山上的野兽和她遇见的各种神奇的故事，她称张三丰为祖师爷，敬意十足。山里的天气变幻无常，全凭祖师爷的心情好坏。“有一次已经下了两天的雨，天一直是昏暗阴沉的，道长在大殿里念经，突然天就开了一道缝，像眼睛一样，然后是一束光打过来，正好打在大殿那里，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念经特别好。” 信壹说每当家人生病或者自己有烦恼忧愁的时候，都会到大殿念经，一念经这些问题都好了。
散了一会儿步，信壹打开了 qq 音乐，我看了一眼歌单，除了《太极韵》《太乙天尊颂》这类歌曲，还有很多费玉清的歌，信壹说她刚刚学会欣赏这些歌曲，跟着唱了起来，直到 “低头呢喃仰望星空，恰似回首终究一场梦” 这句歌词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叹起生命和世界。
修道
第二天早上5点40，我来到大殿门口，六位道长已经披上了金色的道服，正在做早课的准备工作。我没看到信壹，只能跟着其他十几位信徒一起，他们鞠躬我就鞠躬，他们跪我就跪，他们磕头我也磕头。早课需要人心神归一，要从内在去体会，但跪了半小时之后，我的膝盖已经完全支撑不住我的身体和精神了，只希望这仪式赶紧结束。
仪式进行到10分钟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晕倒了
跪殿诵经是道长们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一。为了陪我这个远方的朋友，信壹早上专程请了假，带我去山里玩，最后还是听了我的意见 —— 一起去挖野菜。于是七点多我们就出发了，信壹向我介绍沿路的草，并且在每一种草的功效后都加了一句 “这个也是可以吃的。”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一个叫 “福地局” 的地方， 就如地名一样，清净凉快得很，除了野菜，还有大片大片的茶叶地。
在这种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二人的环境中，信壹讲了很多我似懂非懂的道法。她给自己的人生境界定位很高，希望能在如今的物欲文化中找到跟自己灵魂最接近的、能让她感到圆满的东西，“我希望能看得更透，走得更远。”
在福地局采茶的人
“人到底怎么才能斩断七情六欲呢？”
信壹说了很多 “大道至简、日月星辰、今生来生、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修行” 之类的东西，我体会不到，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那你谈过恋爱吗？”
沉默了一会儿，信壹告诉我她经历的其实不算是真正的恋爱，所以一直很遗憾，觉得人生不圆满。“就像有的东西，你如果体验过了，你就更容易放下。道家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我刚觉得自己仿佛听进去了，信壹突然大笑起来，“诶？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信壹让我多吃这种草（我忘了名字），清火祛痘
返回紫霄宫途中，信壹一直问我累不累，我咬着牙说没事儿，但小腿已经抽筋了好几次。突然手机响了，有人给我微信运动点赞，我一看，刚到10点自己已经走了18000多步，占领了200多个微信好友的封面（可惜忘记截图）。
挖完野菜回到紫霄宫，我的血槽已经空了一半，想到还有漫长的一下午，有点儿打退堂鼓。幸好，下午信壹在大殿内值班，通常就是卖武当山的护身符、解签、有香客上香时敲钟或者解答游客提问。因为不是旅游高峰期，来紫霄的人不多，闲下来的时候信壹便练字、看书，她总说自己学识浅薄，准备今年九月去湖南的道家学院上学。
怕我无聊，信壹让我看她的笔记本，都是繁体字
值班的时候，一位游客过来问信壹，“摆在殿里的是谁？” 一旁的我听到这样的提问惊呆了，心想这游客八成是躲不过一顿斥责，因为信壹除了对我说话温柔和蔼，跟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还是有一种威严在的。没想到信壹居然耐心地讲了武当山的历史和起源，甚至教游客（和我）应该如何在武当山跪拜。过后，我问信壹遇到这种问题（“傻逼” 这个形容词被我硬生生吞回去了）怎么还愿意回答？信壹说因为那个人有礼貌。入道十年里，信壹遇到过很多不懂尊重的游客，比如跟她乱开玩笑 “道长，你能结婚吗？道长，你们吃素吗？道长，你们是做什么的？” 通常遇到这种人，信壹都会教训他们，但还是会跟他们讲道理、解释所有的问题。
信壹觉得尊重是最重要的，现在紫霄宫里有很多刚来的年轻小道士，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我行我素，平时看到她也从来不打招呼。“出家人有各种各样的，但是你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就要改造自己，要重新认识自己，希望她们日后可以领悟到这些。”
教游客道教跪拜礼
说到年轻人，我自嘲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我纹身染头的，信壹居然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年轻人嘛，就要有年轻人的态度。”
这个回答让我出乎意料，信壹说她的一位朋友在胳膊上文了一只葫芦，寓意道家中的返璞归真，信壹觉得她有了人生的定点和方向，也替她高兴，所以不会有不接受的事情。至于 “削发”，是古代的一种礼节，虽然以孝为先的道家也讲究不能随便剪发，但她们这些年轻的道士还是会剪的 —— 就像她还是会打死蚊子一样，有的东西无需太拘小节。
武当山上有很多道馆，不少人慕名而来学习武当武术
太阳快落山之前，已经没什么游客了，我跟信壹趴在栏杆上看广场上练武术的孩子们。想到在微博上被疯转的 “MMA K.O. 太极”，我问了信壹四个问题：“太极的起源是什么？太极拳真的有小说里讲的那么神奇吗？现在太极流派都有哪些？太极能运用到实战中去吗？”
信壹虽然练过一段时间的太极，但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只告诉我分门别类很多，让我自己去百度。沉默片刻之后，信壹说太极和太极拳是不一样的，渊源很深，但她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而我年龄还小，问这样的问题有些轻率，为了对我负责，她只有做足了功课才能向我解释这些问题。“三丰祖师爷是太极拳创始人，有传记记载太极拳到底如何神奇，到底是不是跟武侠小说中的程度一样，最终是告诉我们这个神人的境界，但境界如何，我们是要参考传记的。”
以信壹目前的知识，她只知道太极分很多拳法，有阴式和阳式，有养生也有实战。不过现在流传的可能跟以前不太一样，要看个人的修为。“你要是看过《张三丰传》就会明白的，太极是很厉害的，不是像网上的那个视频，如果达到张三丰祖师爷那样的等级，那个人就别想在擂台上站了，一秒钟就飞下去了。”
接着，信壹背了一段《三丰传》，告诉我真正的修行之人不会四处跟别人拳法比试的，三丰派弟子不为名不为利不为财，世间比试拳法的人只能称之为小道，这些人在信壹看来是有辱三丰派门风的。
我看到那些汗流浃背一遍遍操练的孩子，想到自己高中全校学习太极的日子。哪怕信壹给我讲再多关于修道成仙的故事，我仍觉得太极已经是一种养生之道，可能对于我这种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玄乎其神的东西还是难以相信，我也不好评价孰是孰非，不过对于道家文化我还是保持尊敬的态度。
临走时，为我制作护身符
临走的时候，信壹送了我两个护身符，一个是葫芦，上面写着 “乐无忧”；另一个是印着卡通张三丰的福袋，里面有她挑选的三张符文，让我随身携带。马上要准备晚课的信壹不能送我到紫霄门口，用道家的抱手方式与我告别，“相识即有缘，平安吉祥，无量寿福。”
我也回她，“下次再见。”
下山
之后的每一天，只要我睁眼，就能看到信壹的微信。她会从网上找一张图片，加上自己编辑的 “早安” 和一句道家箴言，每天都不一样。我只能回复一条简单的 “早安”，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多了一位道长朋友。